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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四月中旬的一个清晨,我第一次看到北京的样子。虽然已是春天,刚走出火车站还是感觉异常地冷。火车停靠在北京南站,离北外相当远,我一路走一路问,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北外。我去找我师姐,她们不在宿舍,大概上课去了。我就绕着北外周围闲逛,在魏公村那边找到一个廉价旅馆,要了三人房中的一个床位,每天40块,里面已经住了一个老头和一个小伙子,看上去都很和善。8 b( x/ C) i- a# p; j4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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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去北外找师姐一起吃饭,她们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不算保送生,这一届共有45个人通过国家划定的分数线,全部都被邀请来参加面试,最后只要21个,而这21个里面只有3个公费生,其他人全部自费。虽然我之前就对高翻学院的面试淘汰率有所耳闻,但绝对没料到有这样高,超过50%,这个数字让我发抖!师姐还告诉我,我在45个人中笔试成绩排名第二,但是按照北外高翻学院的传统,到面试这一关,笔试成绩要清零,所有人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面试成绩是终极决定因素,只有两个人面试成绩相同才会比较笔试成绩。这绝对不是耸人听闻,我的两位师姐本身就是最好的例子。头一年,她们两个笔试成绩一个380多分,另一个只有350多分,最后两个人都通过了面试,不过却是350多分的那个得到了公费资格,另一个380多分的却要自掏腰包,当时的学费是一年1万2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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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旅馆,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如果说我以前还梦想着能够考个公费的,此时我觉得能上个自费已经是万幸了。如果我也跟刘冰一样失败而归,该如何向父母交待呢,又如何向同学老师解释呢。同屋的小伙子找我聊天,问我来干什么,我说面试。他说隔壁房间里面有两个女生也是来面试的。我问他知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他说不知道。于是我就去隔壁敲门询问,果然那两个女生也是来参加高翻学院面试的。我们兴奋地聊了起来。从聊天中得知,两个女生一个姓汪,以前在北京工商大学读书,后回到安徽一所大学教书,当年已经是第二次考高翻学院,终于得到面试机会;另一个女生姓田,湘潭大学的老师,后来成了我的同学,2006年通过联合国中文编辑考试,是我们同学里面第一个通过联合国语言类考试的。跟她们聊了一会儿天,我觉得我的紧张情绪被大大缓解了。于是回到我的房间,洗漱,早早地入睡。6 Q& g7 O# s1 @2 V; {9 [$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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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又早早地醒来了,心里依然微微有些紧张。我拿了收音机去北外的小花园里听广播,拿了一篇文章朗读,想先热热身。之后,我决定给爸爸打个电话。我告诉他,今年来面试的人很多,我很有可能考不上,连自费的也考不上。我想提前给爸爸打个预防针,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万一我真地考不上,他不至于太惊讶,而如果考上了,那就是惊喜了。爸爸安慰我说,你去都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尽量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就是了。7 N) Z3 D: W5 i+ ^3 o: W&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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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开始之前,我们被召集到一个教室里休息。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聊天,既兴奋又紧张。有些同学连我们要考什么都不知道,包括坐在我前面的白燕飞,笔试第一名。面试分为三个部分:视译、复述、问答。这个程序我是知道的,因为《考研圣经》上有写,我也跟师姐问过,来北京之前曾经对自己做过些许针对性训练。, g3 R) L2 T3 y! j# I
$ P* l8 x, M4 V8 v$ D" L) h 前两部分在语言实验室考,每个人有一盘磁带,我们的声音会全部录进磁带,供老师考核。视译的材料是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总干事的一篇演讲。虽然我也做过少量视译练习,不过因为没人指导,不知道该拿演讲辞做练习,都是拿报纸上的新闻做的,二者有很大区别。此外,当时对联合国也知之甚少,连UNDP的最高长官Director-General(总干事)中文官衔都不知道怎么说。文章倒数第二段是一个特别长的句子,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拆开。准备时间只有3-4分钟,老师说“开始”之后,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所有的同学都开始讲话。我左边的一个女生讲话声音非常大,有些影响我。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硬着头皮翻,不记得我当时把Director-General到底翻成了什么,反正除了这个,一路都还算顺利,没有卡壳。到了倒数第二段那个长句,我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刚开了一个头,就发现这个句子没有办法结束,只好倒回来重新说,结果再次陷入僵局。那个时候一点视译技巧也不懂,一切都是跟着感觉走。感觉没了,就只能僵在那里。我大脑一片空白:完了,我肯定考不上了!身边的同学都还在大声地翻译,我沉默了几秒钟,看着磁带依然在匀速前进,没办法,只好又第三次向长句发起冲击,这次很走运,竟然把它顺下来了。等我刚翻完最后一个句子,老师就说“停!”。好险啊!5 u0 V, O( g# Y2 i;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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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事休息,便是第二场,复述。老师放磁带,我们听两遍,边听边做笔记,然后将整篇演讲复述出来。这篇演讲是联合国辩论上的一篇发言,讲的是谁来监督新闻机构的问题,中心思想是“Who watches the watchdogs?"。我听得很明白,想着一会复述的时候使用总分总的结构,把逻辑讲得更清楚一些,结果真地等到复述的时候,我把这个忘得一干二净。我们说的每一个单词都收录在磁带里,再想从头开始已经不可能,这就叫覆水难收吧。我也顾不得多想,就继续复述下去了。这次我领先了一些,复述完了好一会儿,老师才说“停”。8 S4 N. }) U2 Y, x, c/ n4 a
5 m h( n: z: G: b, D; D9 I 考完这两项,我的自信心已经完全崩塌了。有人问我隔壁那个讲话特别大声的女孩考得如何,她极有自信地说:“很好啊!”(事实上最后她没考上。)我一听到她这样说,更加觉得无望。0 w* @4 u3 b) b, l8 F. @& t%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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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被带回先前的休息室。老师给我们每个人编了一个号码。英文问答部分我们被分成两组,单号在一个教室,双号在另一个教室,但是又说1-4号同学不分单双号,都在同一个教室考。我恰好是5号,也就是说我是分组之后的第一个,心里纳闷,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前两项做得都不满意,我对自己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到这一环的时候,反而一点也不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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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3 V$ F; @9 D0 R 前面4个同学考完之后,6个考官分成两组。老师带我进去的时候,他们还没准备好。我只好退出来,继续等待。过了几分钟,他们终于准备好了,我再次进去。我那一组,主考官是中英同传界赫赫有名的加拿大人杜蕴德(Andrew Dawrant)——后来念书时我们就叫他小杜,还有另外两名中国老师。我跟他们礼貌地打招呼,然后谈话正式开始。一开始问题还比较简单,无非就是做个简要的自我介绍,然后说说我为什么想要做翻译、认为一个好翻译应该具备什么素质、我是否具备这些素质、我的强点和弱点各是什么、有没有做过翻译、有没有听过别人的口译等等。这些问题相对而言都算简单,我回答得非常流利。只是说起我的弱点时,我说我的词汇量不够大,并且举例说某次口译中不知道“钙”这个词怎么说。小杜立即反问我说:“什么东西含钙比较丰富?”我举了大豆和牛奶作为例子。他又问:“缺钙会造成什么疾病?”我说:“大概骨头不会很结实。”他还不罢休,继续问我说:“你知道osteoporosis(骨质疏松症)这个词吗?”我一听到这个词以osis结尾,而且是在这样的上下文中,猜想一定是软骨症之类的意思,但是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个词。”接着,在回答是否做过翻译时,我提到曾经给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专家做过翻译。小杜就紧接着问:“黄河水利委员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省级的?省间的?还是国家级的?”当时离我给这位专家做翻译已经相隔差不多一年,我实在想不起来关于这个机构的太多信息,就随口说:“我不大清楚,可能是省级的。”小杜步步紧逼:“那你觉得一个省级机构能够解决的了治理黄河这样的问题吗?”答案很明显,当然是“不能”。小杜又发问:“那你觉得黄河沿岸各省之间应该怎么样合作共同解决这一问题?”这个问题是实在是太过宏大,我就开始打太极,笼统地说了一番上下游省份之间应该通力合作云云,试图混水摸鱼蒙混过关。小杜果然火眼金睛,岂能让我溜之大吉,他继续问:“In what way?”这可把我逼到墙角了。因为时隔一年,有关黄河治理的那些专业名词我几乎都快忘光了,只还隐约记得water detention, silt, dam等少数几个词,便说:“譬如上游省份可以用淤泥筑成大坝,这样既可以蓄水供农业灌溉;也可以使得下游省份免遭洪灾之苦。”这下小杜才终于放过我。又问:“河南是早期传教士活动的地区之一,请你谈谈河南省的宗教自由。”这个倒不难回答,我先是用外交部发言人的口吻说:“在河南,正像在中国任何地方一样,宗教自由是受到宪法保护的。”然后又举例说我们学校旁边就有一座清真寺,回民可以在那里自由地从事宗教活动,我从没听说他们受到过任何干涉。小杜又问:“河南是中国人口最多的省份之一,请你谈一谈河南省的治安状况。”我告诉他郑州的治安相当不错,至少我们学校附近不错。他又问:“河南省有很多文化古迹,你觉得应该怎样保护这些文化古迹?”我记得当时洛阳龙门石窟正在申请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便以此为例,说这是一种好方法,这样不仅可以呼吁河南人和中国人来关注这些古迹,也可以让全世界的人民都来关注它。回来我跟同学讲起这些问题,他们都说俨然把我当河南省省长对待了。除这些问题之外,小杜还问了一些与时事有关的问题。记得有一个问题是关于当时中国和美国两架飞机在南海海域的撞击事件,小杜要我各用30秒钟的时间陈述中美两国政府的立场,并且不要夹杂任何主观的评价。我去面试的前一个星期正好在《21世纪报》封面上看到这条新闻,而且中美两国的立场被总结得清清楚楚,列在一个粗体的黑框内,我毫不费力地在一分钟之内把两国的立场表述出来了,然后小杜又就此事问了一些相关的问题,现在都记不大清楚了。或许因为我是分组之后的第一个,我占用的时间格外长。不管内容如何,反正都回答地挺流利,反应也还算快。这一场交锋下来,我又觉得自己也许还能上个自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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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这一部分,基本上就算完事了。不过还要被叫到一个小图书室,跟老师用中文聊聊天,主要看看考生的普通话有没有严重口音,算不上正经的考试。老师只问我们头天晚上睡好了没有、最近读了什么书之类的问题,我们那个时候早已经放松下来了。 u$ f3 g) ^% S8 P2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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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结果要到第二天下午4点才能知道,可以打电话,也可以直接到高翻学院来查。. b9 C1 U7 o9 b3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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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之后无事可做,我和隔壁房间的汪姓与田姓女生决定出去玩,这样即便考不上也不算白来一趟北京。汪先前在北京工商大学读过四年书,对北京很熟悉,义不容辞做了我们的导游。我和田都是第一次来北京,自然就去了游客必去的天安门和王府井,在王府井教堂门前的广场看到一群玩滑板的少年,非常酷。回到旅馆已经相当晚了,同屋的小伙子和大爷问我考得如何,我说不怎么样,很可能考不上。他们要我乐观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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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Q5 g, }& V) W8 J 本来第二天上午我和隔壁女生约好去别的地方玩,但是下午即将宣布面试结果这件事让我们都失去了玩乐的心情,最后我们就在旅馆里面聊了一个上午的天。从聊天中,我第一次了解到工作之后再考研是多么困难。汪和田都是顶着学校的巨大压力参加考试的。汪已经是第二次报考,如果这次考不上,按照她和学校达成的口头协议,她以后永远都不能再报考了。而田完全是瞒着学校参加考试的,如果被录取,也还要跟学校好一番交涉才可能被放行。汪姓女生说:“如果我没考上,请你们千万不要安慰我,否则我会大哭的。”我深深懂得这句话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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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种煎熬。吃过午饭,实在百无聊赖。我决定蒙头大睡,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一觉醒来,正好快到4点。我起床去找隔壁房间的两个女生,结果她们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高翻学院,因为她们两个都相信我能考上而自己考不上,觉得一起去会丢脸。无论我如何解释自己面试表现得很差,她们都不肯相信我,说至少我的笔试成绩排第二,再不济也能上个自费的。我跟她们解释说笔试成绩已经清零,大家都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她们还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奇怪的很,虽然我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她们两个却对我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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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我们的争论中一点一点地流逝。我见实在说服不了她们,就决定先去旅馆门口等着,让她们以为我走了。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果然听见她们从旅馆里走出来。看见我还在门口,她们大声尖叫,又想折回头去。我说:“走啦!再不走老师都下班了!”她们两个才终于同意一起走。从旅馆去学校的那条巷子并不长,我们却走了很久,每个人的心情都沉重得无以复加,不知道前面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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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7 L! J5 [% S V H! { 我们才刚走到电教楼的门口,碰见一个正在往外走的学生,对我说:“你是陈建军吧?你是公费的。”说完就旋风似的跑掉了,留我一个人呆在那里。我不认识那个学生,不知道他怎么就认出了我,我实在不敢相信他的话。两个女生听见那人说我是公费的,更加不愿意跟我一起进去。我只好一个人惴惴不安地走进电教楼。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广外来的白燕飞。她见到我就说:“恭喜你!你是公费的!”我问她怎样,她说她也是公费的。后来我从师姐口中得知,白燕飞笔试第一名,面试也是第一名;我笔试第二名,面试也是第二名。" F3 y' W1 k' _) L; z) h
8 q x$ F. W3 s8 _1 F2 Z- h3 O 此时,我已经基本相信我考上了,不过还是要去楼上跟老师确认。我到达的时候,走廊和办公室里面也挤满了人,气氛十分严肃。老师一看见我就说我是公费的,可是我根本没办法兴奋起来,因为身边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还有人在抹眼泪。因为当时只确定了两个公费生,就是我和白燕飞,第三个名额尚未确定,有两个学生的表现不相上下,考官们一时无法判断要把这个资格给谁。我们到达的时候,考官们依然在隔壁房间听两个人的磁带,试图找出哪一个人犯的小错误更多。我想幸亏我不是那两个人之一,要不然该多么紧张啊!这时,我听见有学生不甘心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小心翼翼地问自己有没有可能是第三个公费生。不知道老师觉得被冒犯还是怎样,劈头盖脸地对他说:“我告诉过你了,你没考上!自费的没有你,公费更不可能有!”经这么一说,那个学生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勇气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悄悄地离开了。! ^: j# z2 y"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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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汪和田也来了。田得到自费生资格,但是汪很遗憾地被淘汰。我遵守诺言,没有去安慰她,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汪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我们也不敢去追她。等我和田回到旅馆,发现她早已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离开了,不辞而别。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但一直记得她的样子,短发,圆脸,风风火火的,不大像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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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g, f$ {& F: G2 z 在离开北京之前,我和田游了北大和清华,用我的傻瓜相机拍了很多照片,到现在都还保存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