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elen 于 2017-5-30 00:40 编辑
# E3 V9 L$ r; h! E* z2 ]9 v5 l5 U' V2 p7 f' o/ l1 F1 Z
来源:本文发表于《经济观察报》,作者:张伟劼,现任教于南京大学西班牙语系。
6 L" h6 m7 U. N' e5 I+ X; o5 O: ~/ b% i! c* u% S0 Q" _5 [
# a8 S' t( b5 t! ^7 O( Q0 |/ B
3 S: [0 S7 u' j) T% c+ ]
1 `# D8 }8 G% p# n2 T- R/ S8 C几个月前曾有一组图片在各大新闻网站的娱乐板块间疯传:“李冰冰盛装代言遭美女翻译抢镜”。画面上,作为嘉宾出席某时装盛会的李冰冰正襟危坐与一位外商交谈,他们背后的女翻译微微欠身,以一袭低胸红裙和一对呼之欲出的丰乳当仁不让地成为视觉焦点。眼球膨胀之余,我觉得该女翻译虽美胸可赞,勇气可嘉,却有违翻译的职业道德。不过,这只是条娱乐新闻而已。9 m( s1 e5 V" ~% h
5 D# S5 s3 ]( [1 X3 A
因为懂外语的缘故,我也偶尔兼职临时工,给这位领导那位领导当口译。可惜我穿不了低胸长裙,更没有巨乳,从不曾抢领导的镜头,倒是有过被从镜头中赶走的经历。有一年在某市接待拉美贵宾的盛会上,我站在市长和外方官员背后做口译。经由我的传导,两人言谈甚欢。谈话即将结束时,我看到一个戴眼镜的摄影记者龇牙咧嘴地朝着我们挥舞手臂,非常愤怒的样子,因为人声嘈杂,我不知道这家伙在嚷嚷什么。两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他要我迅速撤到镜头视野之外。我也曾听一位在外事部门工作的大学同学说过,刚参加工作时,不懂规矩,给领导做翻译,临到要照相时不晓得回避,结果给人硬生生搡到一边去。作为非重要人物,翻译是不能出现在这种历史性图片里的。从此以后我吸取教训,每回做口译都时刻提醒自己应该站在什么位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由此渐入佳境。我也把这种经验上升到理论的、哲学的高度,甚至影响到自己的文学翻译实践:好的译者,应当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最好的翻译,是隐形的、透明的;翻译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感觉不到译者的存在。5 y; H2 L6 u( f4 W! |
7 O2 [' o3 R# D6 T* t
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我日益为翻译的前途忧心忡忡。科技无所不能,也许终有一天会有功能强大、足以取代人脑的翻译软件或翻译机器出现,让所有的译者下岗。文学翻译家的消亡可能会晚一些,不过总归难逃厄运的吧。有人告诉我说,现在已经有IT专家在尝试以维基百科的所有词条为基础开发翻译词库,再结合下什么自动化技术,机器翻译日臻完善,终将囊括语言表达的所有可能性。如果我们固执地认为译者只是工具,那么工具总有被更先进、更能节约成本的工具所取代的时候。另一种可能是,在机器取代译者之前,译者自己已经变成了机器。
1 f' o1 {9 w; W( I P2 y5 R2 B8 t" M
所以我才对李冰冰背后的那位女翻译肃然起敬。她勇夺主宾之镜头以宣示译者的存在,她袒胸露乳以彰显译者的鲜明个性乃至不可替代性,她以她的血肉之躯告诉诸位看官:译者不是权力或金钱的工具,而是鲜活的、拥有无数种表现可能的人。背叛了翻译道德,却挽救了译者的存在。尽管这终究只是一条娱乐新闻而已。“翻译就是背叛。”这句为中外所有翻译论者耳熟能详的谚语,讽刺的是不尊重原文的不负责译者。然而即使是在尊重原文的情况下,翻译也能构成背叛。译者在超越自己职责之外的过分表现,就可视为某种程度上的背叛。敌我双方对峙,为敌方充当翻译,翻得再好,也是对己方的背叛。墨西哥历史上最著名的翻译兼叛徒,是印第安女子玛琳切(1502-1529)。
T! g4 v0 j! p. X
) ]& Z% D6 s x; B据曾随军远征的西班牙人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所著的《征服新西班牙信史》记载,她原是土著酋长之女,幼年丧父,被母亲送给其他部落为奴,后又被转送给西班牙征服者科尔特斯,得西班牙语名“堂娜玛里娜”。堂娜玛里娜会说两种土语,与军中另一位曾在印第安人中生活过的西班牙人相配合,便能在西班牙人和阿兹特克人之间传递信息,成为不离科尔特斯左右的翻译。作者对她褒赞有加,称她“在新西班牙的所有战争中都是不可多得的通译,是个非常杰出的女子”。堂娜玛里娜“很受敬重,整个新西班牙的印第安人都听从她的旨意”。她不仅帮助西班牙征服者与不同部落的印第安人相沟通,辅佐科尔特斯完成纵横捭阖的大计,还充当向导,让这些从欧洲来的武夫了解当地人的生活习俗。这位印第安女子也成为科尔特斯的情人,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4 Z! E5 t$ m- }+ a% a2 _
2 s' b% Q3 |3 Y# G+ ]4 M( {就是这个集语言、外交、情报等多种才能于一身的奇女子,在战败者的目光中无疑是十恶不赦的叛徒。在墨西哥现代民族身份的建构过程中,玛琳切背负了诸多骂名。她成了这个混血民族的原罪的化身。她是”la chin-gada”,被强奸的女人,翻译得更贴切一些,就是被X的女人,西班牙征服之后的墨西哥人也就不幸成为被X的女人的子孙。“玛琳切”甚至进入西班牙语词库中,且看西班牙语字典(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第22版,2001年)中“malinchismo(玛琳切主义)”词条的解释:“(墨西哥通用名词)指对外国的一切表示亲近却贬低本国的一切的态度。”处处说美国好、欧洲好、墨西哥不好的墨西哥人,就是玛琳切主义者。爱国者羞于提起玛琳切,恨不得她从历史上消失才好。奥克塔维奥·帕斯在其名著《孤独的迷宫》中写道:“科尔特斯和玛琳切象征着墨西哥人心中某一个隐秘的、尚未解决的矛盾。在拒斥玛琳切的同时,墨西哥人砍断了自己与过去的联系,否认了自己的起源,孤独地进入历史生活中。”
) c0 h- t/ K0 q4 {
6 w+ p. P0 M/ `( b+ \7 D G玛琳切断然不是一个可以消失的译者。她出现在描绘墨西哥历史的经典壁画中。她归顺于外来的征服者并为他们服务,不论是出于军人的淫威还是自己心甘情愿,都造成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血脉相交融的事实。用现代民族主义的眼光来审视尚未有民族国家的过去,多少有牵强之嫌,更何况这个印第安女子在投靠西班牙人之前还是土著部落纷争的牺牲品。, j; g7 c0 v' _& p3 I/ E' t* e
, T! n$ [; f' _: H% c, s1 o, x在墨西哥女作家劳拉·埃斯基韦尔于2005年出版的小说《玛琳切》中,这位印第安女子一改殖民地征服史中的配角身份,成为主角。故事的叙述者被赋予了另一种视角:这个自幼不幸的女人命中注定要失去一切,然后找到一切。西班牙人的到来对于她来说是一次解放,一次邂逅,也是一次重生。她发现这些白人并不是神,而是和印第安人一样有着复杂情感和欲望的人。她用她的舌头为科尔特斯服务,见证了语言的威力,因为“大炮和骑兵只在野蛮状态中奏效,在文明的环境里,更理想的做法是结盟、谈判、许诺、劝服,而这一切只有通过对话才能达成”。然而,征服者终究要以暴力来赢取胜利,当玛琳切看到血流成河的战争场面时,尽管被屠的印第安人是昔日欺压她的外族人,她还是不禁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究竟该为谁做事?为了什么?”她最终远离了凶残的征服者,与一个普通的西班牙士兵结成家庭,过上了相夫教子的幸福女人生活,从她的肚子中也诞生出一个混血的新的民族。( J* `8 M# f$ T" D5 Q
) Z! r2 L+ ?3 E. o( P耐人寻味的是,在西班牙语中,“lengua”一词既可以指舌头,也可以指翻译者,也可以指语言。舌头,人体的重要器官,一般情况下是藏匿着的,不为人所见的,正如那些不应出现在重大历史影像中的译者。玛琳切做了征服者的舌头,却远远超越了舌头的职能。在劳拉·埃斯基韦尔的虚构中,玛琳切这只舌头、这个翻译者掌握了征服者的语言——西班牙语。
: m# ]; w' f8 J; _. ?+ A; F0 A' M& g% V L! Q
如果说今天的墨西哥人在重建自己的身份时不得不接受混血的现实、接受那个效忠于征服者的女人为祖先,那么他们也不得不接受西班牙语为事实上的母语。虽是征服者的语言,却糅进了那么多来自本地的、出自战败者文化的词汇。在墨西哥时,我惊叹于墨西哥西班牙语词汇的富饶丰美,在那些几乎要颠覆西班牙语语音规则的奇特名词背后,也许有先民文化的血液在流淌。它们历经磨难而不绝如缕,顽强地生存下来。墨西哥西班牙语也与古巴、秘鲁、阿根廷等拉美国家各具特色的西班牙语一道,构成了今天西班牙语绚烂多姿的风景线。( F1 Y& b+ }0 T! S7 @/ L+ n
; x' Z& D0 U; M4 q- v* G1 G$ ~
比丰富西语词库更具意义的是,被征服者的子孙用征服者的语言宣布了自己的解放。他们经历失败和落后从而学会了谦卑,不似胜利者的民族那般唯我独尊、以为自己担负着领导世界的使命;他们建立了非排他性的文化,懂得包容,懂得拥抱他者;他们在自己的混血多元文化中发现了世界性,同时也努力在世界中寻找自己的独特位置。
/ g# g! K' D( S, R7 F% B' J; j" I6 @2 k8 o$ g
这就是女翻译玛琳切孕育出的民族。舌头变成了子宫。当译者成为创造性主体时,也就获得了永恒的存在。) Q9 W! }- b y6 W8 G g0 j
|